灯下漫笔

钱谷融散文要有真性情，它不受拘束，最忌造作，要自由自在，逞心而言。许多人都说散文要“形散神不散”，他们是从文章本身立论的。我却想从人的方面来讲这个“散”字。我以为这个“散”字，可以解释为散淡的“散”。诸葛亮在司马懿大军压境，直逼城下的时候，万般无奈，只得摆起“空城计”来。不管历史上是否真有此事，京戏中诸葛亮的一句唱词“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听来不但回肠荡气，令人低徊流连，咏叹再三。而诸葛亮那种野云孤鹤般的襟怀，潇洒中难免有一点苍凉颓唐，更使人感到天地悠悠，世事沧桑，不由得平添了不少感伤。而诸葛亮在这样的时候，能从容地自抒怀抱，说自己是个散淡的人，那是真够“散淡”的了。诸葛亮唯其是个散淡的人，所以后来尽管有违初衷，不得已做了刘备的谋臣，建立了不世的功勋，而他文章，虽然为数不多，但流传下来的，也都是不乏真性情的好作品。这关键，我以为就在于诸葛亮是一个能够“散淡”的人。能够散淡，才能不失自我，保持自己的本真；任何时候都能不丧失理智的清明，做官能够不忘百姓，写文章能够直抒胸臆，绝无矫揉造作，装腔作势之态。这就自然能够写出些别人爱看的好文章来。做散淡的人，当然也并非轻而易举的事。在荣利面前，有几个人真能漠然处之，抱“富贵于我如浮云”的态度？尤其是在权势面前，谁又能依旧我行我素，昂然挺立，不稍低头？这真是谈何容易！但是，要写出好文章来，特别是要写出好的散文来，就必须先成为一个散淡的人。今天真能散淡的人，不说没有，但也真如凤毛麟角，着实稀罕。好散文之所以难得，其故多半正在于此。散文是最自由的。大家都非常希慕自由的境界，都愿意能摆脱一切羁绊，特立独行，任情适性，过一种无往而不逍遥的生活。但这虽不说是绝无可能的世上难有之事，总也犹如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即；只能企慕，而万难得到的东西。不过，说到底，最高的自由，是心智的自由。心智可以说是天生自由的，永远自由的。谁能禁锢剥夺你的心智的自由呢？不许你这么想，只许你那么想，但思想在你心中、脑里，你偏要这么想，偏不那么想，谁又能奈何你呢？孔子说“求仁得仁”，正如你想做一个仁者，都是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你的。何况我们现在谈的是写文章，尤其谈的是抒发性灵的散文，又不是叫你去议论朝政，写出一些惹事生非、惑乱人心的东西，谁会来剥夺你的这种自由呢？今天是一个开明的时代，散文家完全享有自由的广阔天地。不过，尽管如此，恕我直言，却也不是所有的散文作者，都是善于利用这个自由的气氛，充分发挥散文的自由自在的长处的。原因就在于许多人还有不少私心杂念，想利用散文来达到他某种个人的目的，就是说他还不能做一个“散淡”的人。做一个散淡的人，的确不太容易，尤其是如果想求之于人人，那不但要求过高，甚至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散文要写得自由自在，除了人要散淡这个比较艰难的一条路以外，还有一个简便易行，人人能做、人人可走的一条路，那就是做一个“真诚”的人。尽量说自己的话，既不要人云亦云地一味跟随别人，专拣别人爱听的话说；也不要为了与人争奇斗胜而故意标新立异。当然，为了保护自己，你也大可不必有意触犯时忌，讲一些危言耸听的无补大局的话。但你无论如何决不要发违心之论，说一些自己本不想说而且内心也并不以为然的话。这一点该是能够做到的吧？能够如此，那么，你的散文即使写得并不怎样好，总也有值得看的东西在，总还不失为一篇多少有些个性的东西。所以，概括起来，我对散文，要求的是真诚、自由、散淡。能够成为一个散淡的人，真诚地写作，就可以达到自由的境界，写出真正令人爱读的散文来。果能如此，那么中国的散文将会日见辉煌，不但可以无愧于我们祖先所创造的如此绚丽灿烂、光彩夺目的优秀散文传统，而且可以在世界的散文园地里，独树一帜，使人仰慕，引人赞叹。以上这些话是在去年8月29日为三位年轻朋友编选的一本散文精品集的出版而写。现在拿来作为这套十卷本的《中国现代散文精品文库》的序文，显然并不完全合适，因为这套书所说的散文是个大散文的概念。中国过去，散文是与韵文、骈文对称的，凡不属于诗词歌赋涉及曲子之类的散体文章，都称散文。我们现在则是按照文学类型的四分法，把诗、小说、戏剧之外的作品都称做散文。不管它的笔调是严肃的庄重的，还是随便的轻松的，也不管它的题材是属于写景、抒情，还是叙事、记人，甚至说理的、一论学的，都包括在内，范围内容非常宽泛。当然也不是漫无边际，丝毫不加限制。首先自然要考虑作品本身的美学价值，都要有些文采。要像梁昭明太子萧统所说的“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者方能入选。因此选得最多的当然是美文，特别侧重于妙发性灵，独抒怀抱的随笔一类。我们在《编选说明》中曾说我们的意愿是尽可能做到“作品本身的美学价值、散文创作发展的脉络和读者的阅读兴趣三者的兼顾。”说到散文创作发展的脉络，由于我们选材范围比较宽泛，自“五四”到90年代间出现的著名的和较有特色的作品，都尽量加以收罗。又是按作者生年先后编排的，所以即使我们并不刻意追求，中国现代散文发展的脉络，也能自然体现，清晰可见。至于读者的阅读兴趣，那当然是各种各样，难以穷尽的，也无法一一列数。而我们所选的文章，既然是文学作品，那么其内容就必然涉及到与人有关的一切，涉及到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生活的过去与未来，现实与理想等等，它们同样必须也是无比广泛的。我们编选时特别注意搜罗那些能反映历史上曾有过重大作用和影响的知名人士（尤其是关于知识界和学术界的知名人士）的活动的有关文章，相信大家阅读时，定会感到兴趣。而且由于这些文章，过去往往流传不广，时隔愈久，知者愈少，尽管涉及的都还是本世纪内的人和事，但对今天的中、青年读者来说，已非常隔膜；骤然接触到，恐怕已仿佛有在读上古史的感觉了。我们把这些文章收集汇印在一起，也有保存历史资料，省却大家翻检之劳的意思。不过，由于我们的见闻有限，时间又比较匆促，一定有许多该选的好文章被遗漏了，衷心希望大家不吝指出，加以补充，使这个选本能更臻完善，那就不只是我们几个编选者之幸了。最后还需略说几句的是，既然这个选本所选的散文，并不限于美文，或者随笔中的精品一类，那么我在前面所发的那套议论，即关于散文作者要能散淡的那番话，自然就完全不合适了。其实谁都懂得，不管是写哪一类散文，一味要求作者散淡都是不合适的。一切文章，不是描写客观事物，就是表达主观情意，往往是二者兼而有之。无论是客观事物还是主观情意，都是形形色色，多姿多彩，而且千态万状，变动不居的。你怎么能用一种态度和眼光来观察它，用一种笔调和手法来描画它呢？古人说：“文无定法，神而明之。”凡是脱离了具体对象，脱离了规定情境，孤立地谈文章作法，谈艺术表现手法，并且把它们绝对化起来，都没有多少意义。相反，倒是很容易把人们引入歧途的。不过，我所说的散淡，却显然并不是说的写作方法，而是说的一种心态。散文确乎是最见性情之作，尤其是那种自抒怀抱的随笔式的散文，切忌矫揉造作，写作时最需要一种自由自在的闲适心态，而不能掺杂任何世俗的名利打算。一个人在什么时候最能取得这种闲适心态呢？那就恐怕只有在当他能够散淡的时候了。我正是鉴于在我们的生活中这种闲适心态之日见稀少，甚至邈乎难求，才提出这个并不高明的主意来的。不知大家其能谅我乎？1995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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